李不才的求學時代,一直是放牛班的萬年先發,要知道全校人數只要看我的考試名次便可得知。因此,不才一直對學校教育沒啥好感,連帶「教育文本(電影、小說)」也不再我的守備範圍內。少數例外大概就前兩年大紅的印度電影《三個傻瓜》(3 Idiots, 2009),與現在要談的《春風化雨》(Dead Poets Society , 1989)。
《春風化雨》的時代設於1958年,師生活動的Welton中學為歷史悠久的升學學校,旨在培育社會優秀人才,校風「尊貴、不凡、嚴苛到讓人吐奶」。新進的英語文學教師Keating,用活潑多元的方式讓這群住在監獄的孩子感受「詩」的真諦-自由。基頓的教學引起相當迴響,學生重組了「死詩人詩社(Dead Poets Society)」,從詩歌領悟愛、自由、忠實自我。這些信念被實踐時,有人追求真愛、有人學會語言以外的表達窗口、有人將自由提升至不可侵犯、有人為追求夢想不惜自戕。當基頓被視為學生反動禍首時,他離開學校,這群學生以基頓教導的行動告知,他們將堅守詩的信念。
要理解本片的精神,必須先解讀片中選取的詩歌經典有何代表意義。片中引用的作者有:梭羅(Henry Thoreau, 1817-1862)、惠特曼(Walt Whitman,
1819-1892)、丁尼生(Alfred, Lord Tennyson,
1809-1962)、莎士比亞(William Shakespeare,
1564-1616)等。梭羅與惠特曼皆為十九世紀美國作家,詩社的宣誓詞便出自梭羅,而貫穿全片的 〈O Captain! My Captain!〉則出自惠特曼,這兩位創作者最能彰顯本片意涵。由Neil演出莎士比亞喜劇《仲夏夜之夢》(A Midsummer Night's
Dream),折射「父權」批判,我們一一討論。
「湖畔詩人」先革命後反動倒不是什麼特例;浪漫派大本營德國多的是此種案例。去除激進的政治
核心後,浪漫派有幾種變化:離現實越來越遙遠(傳奇/傳說)、流於表達主觀情感、以描寫自然代
替社會批評,並黏貼當局的政治判斷。圖左起為柯立芝、華茲華斯、騷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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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九世紀上半葉最重要的文學運動無非浪漫主義。浪漫主義非一時一地產物,也不只是文藝體裁或形式的創新,它是跨越國家的文化運動。就運動精神而言,我們可以將它視為啟蒙運動與法國大革命的間接產物;知識分子冀求「民主改革、民族獨立、知識解放」。體現在藝術領域,浪漫派反對「優雅保守上流社會」的古典主義,轉而追求反教條的表達形式。英國是浪漫派詩歌大本營:「湖畔詩人(The Lake Poets)」華茲華斯(William Wordsworth,
1770-1850)、柯立芝(Samuel Taylor
Coleridge, 1772-1834)、騷賽(Robert Southey,
1774-1843),與稍晚的拜倫(George Gordon Byron,
1788-1824)、雪萊(Percy Bysshe Shelley,
1792-1822)、濟慈(John Keats, 1795-1821)等,無不喜迎革命,希冀民主精神能落實英國。但湖畔詩人很快就被大革命帶來的騷亂嚇到挫賽,紛紛退回保守立場,更被官方收編戴上桂冠,從此寫一些山山水水拒談革命理想的自然詩。拜倫與雪萊則延續發揚革命的解放精神,他們的創作呈現更多叛逆、對抗權威、揚升自我之作。
梭羅與惠特曼在美國文學史譜系,被列為「超驗主義(Transcendentalism)」。超驗主義由作家愛默生(Ralph Waldo Emerson,
1803-1882)所創,引用幾段愛默生與梭羅著作:
自然的美就是他自己心靈的美。自然的法則也是他自己心靈的法則。
他(學者)的責任就是成為「主動思想的人」…他會行使人性最高的功能時找到安慰。它能超脫種種私人雜念,依靠開誠布公、光耀卓越的思想呼吸,生活。他是世界的眼睛。
世界不是多種力量的產物,而是一個意志的產物,一個心靈的產物;而那唯一的心靈無處不在活躍,在每一束星光裡,在每一絲池水的漣漪裡。
-愛默生
這種分工要分到什麼程度為止?最後有什麼結果?毫無疑問,別人可以代替我們思想囉;可是如果他這麼做是為了不讓我自己思想,這就很不理想了。
我不能更接近上帝和天堂
甚於我之生活在瓦爾登
我是他的圓石岸
飄拂而過的風
在我掌中的一握
是它的水,它的沙
而它的最深邃闢隱處
高高躺在我的思想中
-《湖濱散記》(Walden, 1854)
超驗主義的基本公式如下:「上帝=自然=我」。在自然/神與我之間不存在任何隔閡,我可以直接領悟造化之美,於人間領略天堂之樂。「物」與「我」不再是對立分離、或「功利」關係。這條公式的唯一前提是,我必須離開發展過剩的機械物質/現代社會,回歸簡樸的自然生活。公式也包含了民權思想:我既然可以直接領略上帝,那麼便沒有其他權威可以壓迫我,而我也不允許權威壓迫他人-超驗主義的歷史使命便是反蓄奴運動。通過上述文字,可以看到超驗主義與英國浪漫主義的親緣關係:超驗主義雖尊崇個人意志,卻沒有走向雪萊與拜倫的革命之路,而是如在泛神信仰中追求精神自由,並維護他人自由。有了這些背景論述,便可以理解基頓老師的教育內涵:追求自我價值。
小朋友們對基頓的教學反映各有不同,因為「詩」是自我感悟無涉他人,基頓只是引路人。因為詩是感悟,
所以即便Cameron加入詩社,他也只是很表面的參與,不會有所改變,回歸常軌才讓他優游自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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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此我們可以將檢視每個小朋友體現的詩歌價值:酷帥壞的Dalton最具叛逆性,他離超驗主義的恬靜自我較為遙遠,近於拜倫與雪萊。因此他的詩作可以用色情、激昂的音樂入詩,擴展自由的價值。坦白說,Dalton被退學是必然,但在最終幕缺席,我懷疑導演過於偏袒超驗主義,將這個「拜倫式」的叛逆者排除在基頓的美學體系之外。長得很像日本搞笑藝人大草原高橋的Knox,簡單說就是真愛無敵假文青真騙妹,也讓李不才回想當年偷背幾句顧城詩句還是半個妹也沒搞到,很幹。至於小俗辣伊森霍克,體現文人的基本觀:「現實無言的旁觀者」。作為現實生活的遲緩兒,他們只有透過文字,才能書寫心中所感。為藝術犧牲的Neil,則體現「美」、「自由」不可抗拒的宿命-對抗權力,或死或生。
作為詩歌不導體的李不才,看完本片後只能讚嘆基頓的教學方法。詩歌不能在課堂、室內閱讀,
它是神祕的,所以需要異教儀式(死詩人詩社),詩歌情感需要配合身體運動、韻律可以用步伐感
受、詩歌是迷狂的,它在黑暗中現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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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eil的告別作《仲夏夜之夢》很值得一談,先簡述概要:雅典王忒修斯(Theseus)成婚在即,他的臣民伊吉斯(Egneus)卻控告自己的女兒赫米婭(Hermia),不遵從父命嫁給青年狄米特律斯(Demetrius),而與拉山德(Lysander)私定盟約。另一方面,森林裡的仙王(Oberon)與仙后(Titania)房事不順夫妻吵架,仙王便令小妖精Puck對仙后下藥,讓她愛上醜怪的戲班成員,好藉此懲罰她。私奔的赫米婭與拉山德,與追趕其後的狄米特律斯、海倫娜(Helena),則在仙王的魔法干涉下成為倆對愛侶,解決了多角戀愛。結局便是三對新人喜慶完婚,仙后與仙王最終和解。
Neil的悲劇來自與父親對立。《仲夏夜之夢》的父親/父權體現在特休斯、伊吉斯、仙王。特休斯是雅典城的創建者,是政體與法律的捍衛者。因此,當伊吉斯依法要求,他可以隨意處置女兒/赫米婭的婚嫁與生死時,特休斯只能向赫米婭說明法條,並尊重她的選擇。當赫米婭四人和睦歸來,特休斯便馬上宣布兩對佳偶的合法性,輕輕跳過伊吉斯父權。因此,特休斯體現了開明君主必須在「法」與「情」取得平衡。伊吉斯基歪老頭不解釋。仙王是很特別的存在,可以對比《羊男的迷宮》(El laberinto del
fauno, 2006):若幻境不存在,一切只會往悲劇發展-小女孩沒有回到地底王國、赫米亞等四人必相繼殉情而死。
Neil的父親便是基歪老頭伊吉斯,他只講父親的權力,一切依法行政連謝謝指教都不說。基頓老師按理說應該可以對比仙王,他指示孩子們在物質世界之外,還有自由、愛情、美的美妙世界。但奇頓是人,他不是神仙,更不會有小精靈Puck替他化解危機。Neil被血緣父親壓迫,他的精神父親卻無能為力,「死」便成為必然-以戲劇開始的覺醒,必須以戲劇的方式下台。
追求「真善美」的詩,永遠與體制格格不入。若詩進入體制之內,那只會變成「狼來了!」的說謊孩子。回想李不才的年少時代,「制服、朝會、司令台、考試、留級、升學、教官、訓導處、體罰」,大概只能說「真」的很痛苦、我不合作所以非「善」類、要逃離想得「美」。這種環境大概基頓老師來了,只會夾緊懶趴假電電,畢竟我們可沒有超驗主義的文化基礎,我們可是最愛「父親」的民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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