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不才早年不受教,閱讀啟蒙較晚,人家都發射太空彈了,我還在玩水鴛鴦。正因如此,從開始接觸文學,不才便有個「精算」的閱讀計畫:先讀歷史課本有出現過的西洋名著,輔以被罵臭頭的諾貝爾文學獎,外加各類「百大」書單,用偷吃步的方法累積閱讀量(沒有玄門正宗內功,練個九陰白骨爪,將來也可以欺負江南七怪之流)。喂喂,台灣文學好像沒有在上面的書單出現?連爺爺的爺爺、勝文的阿祖有云:生為台灣人,不可不知台灣事。如果跳過這個人親土亦親的人格養成基礎,將來要怎麼賺兩百億?唉,李不才最大的缺陷,無非貴古賤今、崇洋媚外。土生土長的土芭樂,對啟蒙遲緩兒的我來說,吃了怕消化不良,不如拿這個時間多吃兩顆加州蜜桃。也因此,生為業餘文學愛好者,對台灣文壇近況如何、過去如何,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,常常被問個一問三不知。說來說去,也只講得出七等生、郭松棻兩位老前輩,豈不羞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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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陰白骨爪示意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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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雖如此,李不才在上述書單泡了幾年,對文學也總算初入門徑,也產生一些疑問。就拿文壇頂峰諾貝爾文學獎來說,光是評選宗旨就夠讓人再吵個一百年:「在文學界創作出具有理想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。」首先,什麼是理想精神?如果沒有畫出理想,只有強烈的現實批判,是不是就在評選標準之外(自然主義、喬治・奧威爾【George Orwell】)?理想精神亦是一種文體,它不會在突變性的激進文體中出現(如超現實主義)。激進文體通常結合社會變革,以文學推動文化領域或社會體制的改革。(保守的)理想主義精神往往不在此處。那麼此類文體也中箭落馬?在評審標準上,瑞典皇家學院是不是能夠有效的拋開「階級」、「種族」、「國家」、「意識形態」等限制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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奈波爾為千里達印度裔,十八歲赴英求學,並定居於此。
1964年他來到印度,寫下系列散文遊記,以西方知識份子 的角度批評血統祖國的落後。因為這點,奈波爾被後殖民 大師薩依德(Edward Said)罵到臭頭 |
文化地域的差異性,導致文本流通不易,新文學運動有待歷史評價,都可以用來當皇家學院的擋箭牌。但在意識型態衝突上,就很難交代過去—文學獎得主,竟有哲學家羅素(Bertrand Russell)、柏格森(Henri Bergson),還有英國首相邱吉爾(Winston Churchill)!哲學與文學的界限,應該不是這麼不清不楚:我們會說某某文學創作者寫出具有哲學深度的作品,也會說某某哲學家的文體優美,但仍是東歸東,西歸西。此點姑且不談,政治人物的憑藉回憶錄得獎,也太荒謬了。難道說「理想主義」的標準,要拔高到「思想」與「政治」兩方的正確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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擺這張照片我只是要幹譙索忍尼辛。當年不才看完《古拉格群島》
自覺飛天竄地,三冊1800頁老子照樣喀完!沒想到索老爺竟然還有
一套《紅輪》,共二十集近千萬字,他奶奶的!俄羅斯是太冷沒
娛樂所以小說家都龜在家裡寫大長篇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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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外,蘇聯獲獎者,共有蒲寧(Ivan Bunin)、巴斯特納克(Boris Pasternak)、肖洛霍夫(Mikhail Sholokhov)、索忍尼辛(Alexander
Solzhenitsyn)、布羅茨基(Joseph Brodsky)五位,其中四位與俄國共產黨對著幹—蒲寧與布羅茨基流亡國外;巴斯特納克以《齊瓦哥醫生》獲獎,亦因「錯誤描寫共產主義」遭俄共警告,不得領獎;索忍尼辛終生以俄共為批判對象,被譽為「俄羅斯的良心」。有趣的是,俄共解體後俄羅斯不再有作家入選。按照這種邏輯,莫非是「苦難造就偉大」,走向民主改革的俄羅斯因此出不了偉大作家?依此而觀,要說評審標準與政治影響力無關,實在很沒說服力。綜合上論,最受評審青睞的「寫實主義」,其實不是這麼「寫實」,它只對評審的社會背景有效(白人、歐洲中心、市場經濟、工業國);「理想主義」,也不夠理想,因為它看不到「真善美」以外的世界。
李不才閱讀近代中文創作的參考書單「20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」,也有個有趣的現象。「百大」除了純文學創作外,亦選入金庸、古龍、梁羽生、還珠樓主、倪匡、瓊瑤、亦舒等通俗文學作家。單就讀者數量與文本改編而言,上述作家的影響力無庸置疑。但作為「文學文本」,這些著作是否有入選價值則有待商榷。
就內容而言,通俗文學與純文學並列頗為衝突。首先,通俗文學與純文學面對的讀者不同(按:這並非說兩種讀者之皆沒有跨界之處,純文學作者也會藉用通俗文學的架構創作,如諾貝爾界的彼得奧圖【Peter O'Toole】、槓龜槓到豬哥亮都同情的葛林【Graham Greene】。當代的歐美科幻與奇幻文學中,亦不乏兼具社會反思與娛樂性的作品,如艾西莫夫【Isaac Asimov】與尼爾蓋曼【Neil Gaiman】。如果閱讀市場上,通俗與純文學被極端分化,那純粹是閱讀教育與閱讀市場低落之故,導至文學只有「雅」與「俗」的分野)。通俗文學內容僅在類型小說(武俠、科幻、言情)中有所影響,若要說與當代社會有什麼連結,只怕也很隱晦。且通俗文學以「情節取勝」—衝突的情節發展、詭譎的局勢變化,重點不在探究人性,而是作者說故事的功力;觀者是在看「電影般的敘事」而不是「及身的反思」。
文體上,古龍將懸疑推理置入武俠,以散文詩行文,對武俠小說有不可抹滅的貢獻。但那是拔高武俠,並非拔高總體文學。韓少功《馬橋詞典》將敘事性打散,以詞條釋義,以一地人物風土隱喻中國,更能彰顯文體突破。如此,「中文小說一百強」是強在什麼地方,仍有探討空間。若以影響力與讀者多寡考量,依此標準,將來我們大概可以看到九把刀、女王也在榜上。
肋骨鎖骨(Logo Sogo)講這一堆,李不才的目的在突顯,文學書寫與閱讀是複雜的問題,不是「純」與「通俗」可一概劃分;單在純文學領域,要吵的東西永遠也吵不完。因此,所謂的「人類理想」、「百大」、「強」、「有生之年不可不看」等,根本沒有明晰的概念,反而模糊不同文類間的界限,同時也模糊評選者的意向、階級、與所屬的戰略位置,亦模糊有力支撐文學獎與評審的社會結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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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孔雀王子》(1989)為港日合拍電影,改編漫畫《孔雀王》。
九字真言為「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」,我的版本要消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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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不才膽敢以淺薄的知識量,質疑專家學者的評審專業,起點是在一篇新聞中,看到令我發笑的謬論。某某文壇大老在某某文學獎看到某某青年作家,以「青年次文化」為書寫對象,並活用當代的通俗文體(部落格),令其撫掌大笑:「等了十年,終於有年輕人寫出年輕人的東西。」李不才就算再不才,看到此段發言,不禁拍案而起,封印十年的九字真言都罵出口了,以此消出胸中濁氣(按:九字真言,參電影《孔雀王》,內容可自行代換)。試想,台灣近十年的社會景象為何?經濟衰退、人民所得降低、大型財團逐步控制媒體與政治、出口貿易一中化、對中關係的全面解禁、少子化、移工問題、外籍新娘與新生子女。阿薩布魯的事情大小條一起衝擊社會,讓人連回頭看歷史的時間都沒有,但文壇魁首卻為了「年輕人寫年輕人」大發議論。我真懷疑,彼與我,是否生活在同一個台灣;否則,這十年彼等待「年輕人發聲」,我卻看到更多的問題,有待創作者投入。
在台灣光靠寫作維生是會餓死人的。除少數殿堂級的創作者能靠版稅度日,多數的創作者,不是身有兼職,便是透過演講、評審、接政府標案為生。文學獎本是青年作家登台的試筆處,卻成為資深創作者的收入來源,這是一怪;凡文學獎,除名目不同外,大抵是在「大文學」範疇中一概視之,此二怪。評審者身兼生產(創作)、品管(評選)、再生產(演講與教職)三種身分,球員兼裁判兼教練,我們怎能相信,他可以跨越階級、(小)文學圈的限制?支助文學獎的單位,多為政府機關、企業、漸被財團收編的媒體,試問,批判現實的創作者與作品,有可能出頭嗎?
英國作家毛姆(William Maugham)說過,帶給文學政治性,只會產生壞作品。這話只對一半,先來看看它講對的那部分。為黨為國為民族主義為意識形態書寫,往往是「作家獲益」遠大於「讀者獲益。除正面揚訟黨國外可以牟利,反面批判也可能是一種獲益姿態,用「傷痕」製造「消費」。因此,毛姆將寫作與閱讀,定位於「愉快」兩字。依此標準來看,「純」與「通俗」可以彼此跨越,吸引更多的讀者、同時拔高通俗文學的內涵(按:《巨匠與傑作》中,毛姆評選十部「最偉大的小說」,毫無意外的,十部皆為「寫實主義」作品,具有形式實驗的創作皆不在此列)。
接著再來看看他不對的那一半:創作者,不論寫神怪、科幻、武俠、寓言、自我情感,都奠基於生活體驗,或二手資料的感悟(新聞、書刊、巷議街談等)。,所謂天馬行空的想像,仍有起飛的立足點,任憑你是「無意識地自動寫作」、或「抗具邏輯霸權的荒謬派劇作」,都不可能脫離現實的範疇。「現實」構築創作的基礎,那什麼又是現實?現實必然與「群體生活」緊密結合,作家於此中的所思所感,可以逃避(卡夫卡)、直接面對(托爾斯泰)、抗拒(荒誕派)、諂媚等,透過各種姿態抒發自我論述,但總帶有當代色彩。若輕輕越過當下的反思,便想追求什麼「終極關懷」,那是虛偽、造作、寫作策略、生產方法、行銷包裝,總之兩個字—唬爛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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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裡特別提一下本土作家藍博洲。藍博洲致力於書寫
本土群眾運動,為台灣的民主前輩立傳。此種精神卻
不若檯面上的大人物享有冠桂,我只能九字真言
(本圖引用自「數位臺北文學館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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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「大文學」範疇中,最被邊緣化的,莫過於報導文學。俄國作家索忍尼辛,將俄國勞改營的親身體驗,採集難友的所見所聞,費十年之功,完成巨作《古拉格群島》。將勞改營、司法、警察機關、國家權力、乃至地痞流氓,連結為整體網路,做出全方位的紀事。俄共解凍後,相關文件遭到銷毀。國家暴力的幫兇試圖毀滅這段歷史,銷毀犯罪證據。但索忍尼辛仍保留了極權政府的醜惡面貌,不使歷史為塵埃。這樣的立場與起點,仍要被指責為「政治化」嗎?政治不是黨派,是群眾的生活,當文學圈退縮、或以黨派作出發點,我們還能看到為公眾發聲的文學創作嗎?
再回過頭來談談台灣文壇。上面說過,台灣創作者同時具有生產、品管、再生產的位置,對鞏固創作者所處的小文學圈而言,有相當影響力(用江湖話來說,就是組織幫派)。若這些小文學圈彼此串連,甚至與機關團體達成一定默契,那它的影響力直接決定創作標準(的合法性)、閱讀品味(的高尚與否)、文學本身的定位(純與不純、介入社會或獨善其身),更甚者,它將左右讀者的意識形態與批評標準。先去掉這些過於邪惡的預設立場,單就「文學生產」而言,創作者的位置與串連,以「大文學」的概念去抹平不同創作趨向,用齊一標準審核作品,那青年創作者所面對的,更多是「寫作策略」而不是關注的議題—即便情感與抒發為真,但也是操作下的自我消耗。上述趨勢,將導致文學發展狹隘化,製造越來越多同質性的作品與創作者。
不才對文學獎體制有所質疑,友人問道,那需要有文學獎嗎?不才答道:不需要「抹平差異的大文學」獎,需要「強調文學多樣面貌的小文學」獎。大文學獎,統一文學的多重面貌與功能,制定唯一的評審標準,使文類、題材、風格、階級皆被化約。在日本,通俗文學有直木賞、純文學有芥川賞、歷史小說有吉川英治文學獎,對象不同,對豐富各系統而言,取得一定的積極作用。台灣不是不該有文學獎,而是專業作家的位置應當暴露表態,別躲在「純文學」的背後;文學獎更該彼此區分,使不同的創作者皆有發聲的管道。最後,也是最重要的,青年創作者投身文學前,應先思考,自己是站在什麼位置。
這篇挺有意思,讓我不禁反思文學到底是什麼。
回覆刪除我打算過一陣子再回這篇,希望到時候我還記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