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2月24日 星期二

為港產電影存命脈-杜琪峰


  前文《倩女幽魂》寫到,自1997年香港回歸後,港片便進入滑水道的直線加速區宣判死刑。這股低潮直到中港貿易協定(CEPA)簽訂,使港片得以合拍片模式取得中國上映權,避免與外國電影競爭有限的外片名額,才逐步累積復甦生氣。合拍片暢銷歸暢銷,但是否仍是「香港製作」就大有疑慮:《畫皮》(陳嘉上)、《龍門飛甲》(徐克)、《投名狀(陳可辛)說是哪個阿共導演導的也不違和。至於其他掛著合拍片名號,只是讓大陸演員軋一小角的更不計其數(《證人》、《線人》的張靜初,《十月圍城》的巴特爾、李宇春)

  合拍片蔚為主流,仍能堅守香港本土市場、並維持創作質量的導演,唯有杜琪峰。翻開老杜的導演經歷,真的會嚇死人。九七以前的作品有:《阿郎的故事》、《天若有情》、《威龍闖天關》、《東方三俠》等作。1996年自組公司「銀河映像」後,有《孤男寡女》、《我左眼看到鬼》、《鍾無艷》、《百年好合》、《嚦咕嚦咕新年財》等「養家活口」暢銷喜劇。但真正神勇的還是風格之作:《暗戰》、《槍火》、《PTU》、《黑社會》、《柔道龍虎榜》、《神探》、《文雀》、《大隻佬》、《奪命金》等等。可以這樣說,九七以後維持「港片」命脈者,唯有杜老爺

 張徹、劉家良可稱為動作片的古典主義,動線、運鏡
 簡單明晰。成龍設計的動作橋段,則強調運動中心的
 流動,他必須同時面對四面八方而來"立體"的動作
  杜老爺最被稱許的,是人物走位、燈光、運鏡。我們可以比較一下港產動作片發展:七零年代邵氏武打:兩人對峙,站位與鏡頭平行,移動為直線的你進我退你退我進,動作要求「看得清清楚楚」。其他的人物就融入背景,避免破壞主要畫面。此種風格在「七小福」的洪金寶、成龍掌握導演權後開始改變:單一畫面安排兩條以上動線、立體的運動方向(如成龍被圍毆場景),決不會有敵人一個一個排隊挨打的死板畫面。上述這些安排可以看到,雖然運鏡、動線有所增加,畫面的動線始終是「平面上畫直線」。即便如成龍此類革新者,也是在單一核心製造立體感

  回頭說說杜老爺。杜老爺的作品標誌除了西裝酷帥熟男外(吳鎮宇超帥!),便是「強烈的光對比」、「立體的舞台走位」、「多視角切換(非快速剪輯)」。簡單說來,經典電影鏡頭,大概都維持著人物與觀眾視角略呈水平,移動都在鏡頭範圍內,藉此減少鏡頭移動,人物移動動線統一、同一畫面無兩條以上動線。比喻來說,這是非常「京劇」的運鏡,登台亮相、見招拆招都有節奏頓點,要讓觀眾看得「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」(按:我認為這與香港武術指導多出身梨園有關)

《鎗火》商場槍戰一幕,確立老杜的"立體布陣"與鏡頭設計:人物
並不需要翻跟斗、或是氣刀體一致,單靠走位布陣便能營造緊張氛圍

  《鎗火》這兩張圖,上圖以張耀揚為核心,景深為主角方角色對峙佔位。下圖鏡頭反打,張耀揚置於構圖最深遠處,呈現敵方隱匿處。此場槍戰完全摒棄傳統的運動規律,以靜態佔位與暗示動線取勝火力佈陣並不是太新穎的設計:警匪片為強調敵我雙方的動能,加快運動與節奏,罕有此種對位關係。如果使用,多採取西部片的兩人深情對望,倏忽槍火四起的模式(經典手法當推Sergio Leone的《黃昏三鏢客》【The Good, the Bad and the Ugly, 1966】)杜琪峰不獨使佈陣更為複雜,運鏡使用與槍戰違和的舒緩節奏,營造浪漫卻不失張力的觀看體驗



  「鏡子」能夠增加景深製造立體感、增添運鏡手法(經典手法:1.先拍鏡中角色令觀眾以為是真人,再轉平移至真人角色。2.用玻璃櫥窗的物品與角色倒影相融)凝聚觀眾視角(恐怖片慣例)可說是電影的萬用法寶。杜琪峰的在《神探》使用了大量鏡子製造空間錯覺(此招的經典是李小龍的《龍爭虎鬥》)。神探劉青雲可以看到每個人心中的不同「自我」,林家棟飾演的壞警察更同時具有七個人格。於片尾高潮,鏡中便出現了各角色的內在自我。銀河映畫旗下的游達志,亦於《暗花》(1997)片尾槍戰中使用大量鏡像,營造觀者對敵我雙方的認同錯覺,藉此提升懸念、並加深本片主題-命數無常。


上圖出自《放逐》三人對峙片段。可以看到漆黑室內,三位角色
各有一盞光源,畫面不足處,也透過半開的門簾補光

  犯罪電影大量利用光線對比,大抵承襲好萊塢四零年代黑色電影風格。黑色電影透過光影對比,營造角色的心理陰暗面,並藉此呈現現代都市的陰暗、冷漠、恐懼感。經典使用首推大導演奧森威爾斯(Orson Wells)。杜琪峰自是箇中能手,在《PTU》一片,更是將街燈、霓虹玩到喪心病狂:如下圖所示,警隊佈陣有深、中、淺三種層次,而多重光源配合人物慢步,使光影變化能清晰的展示在觀者眼前。當採用俯角遠景攝影時,因光源差異讓角色產生的影子變化極為搶戲。

  總體說來,港產電影在黃金時代,除了藝術電影外,一直有個通病:嚴重忽視燈光與攝影。倒不是說越複雜的鏡頭越好看,但可以確定越複雜的鏡頭越貴。基於市場大量需求與成本之故,九七前的港產片都採取「採光充足、減少攝影機移動、鏡頭切換簡單化」,壓縮拍攝時間與成本。但在1993年,港片的主要市場與資金來源-台灣片商,聯手壓低港低港片製作成本,致使成品質、量下滑。更為致命的是,同年台灣不再限制外國電影進口,港片失去主要市場。兩大衝擊使港片質量銳減,好萊塢跟著殺入香港電影市場兩相比較下,以前不太重要的燈光與剪輯,現在都放大為缺點。

PTU》大量使用立體陣行與多重光源

  九七回歸與台灣市場崩壞,對香港電影來說,根本上是「現代化」與「全球化」考驗。港片取得華語電影霸權,除影業成立早,亦因中共統一中國後,華語的自由市場便由香港獨大。更為重要的是,香港影業很早便觸及東南亞華裔市場:邵氏靈魂人物邵逸夫、國泰董事長陸運濤,早年皆在東南亞經營戲院。除邵氏多方出售海外版權,八零年代嘉禾更憑成龍師兄弟,成功打入日本市場。在技術層面,邵氏六零年代便延聘日本電影工作者,擔當導演、攝影,藉此刺激港片質量;八零年代「新浪潮」導演徐克、許鞍華等新生代又為本地電影注入新血。廣大市場與群星打造港片盛事,但一切美景在「獨佔市場」在與世界接軌時,都要重新審視失去台灣市場,意味著獲利只能轉向中國市場,伴著而來的是萬惡的「審查制度」

  港產犯罪電影想取得中資與中國放映權,大體逃不了「改版」命運:《黑社會》修剪為中國版本後,
  《黑社會2》杜老爺乾脆不上中國版。幾年後與中方合拍《毒戰》,果不其然評價不如預期,創作
  縮手縮腳自斷筋脈。附帶一提,九七後的犯罪電影老愛加入大陸公安角色,其實也是騙錢用而已,對
  劇情毫無幫助(如《無間道》)。《黑社會2》不用在中上映,爽快利用公安角色諷刺中國對香港的箝制

  港產電影的兩大王牌無疑是「警匪」與「武俠片」。武俠電影沒有政治敏感,輕鬆溜過審查制度,兼可輸出「傳統文化」,自然是中港合資的首選,徐克與陳可辛便依此重登榮耀。相反的,警匪片涉及犯罪、黑幫、毒品等等傷害祖國情感的題材,一直是中方禁區。如此,警匪片的出路僅能固守香港市場。如前所述,同樣是犯罪電影,香港導演如何勝過好萊塢的大製作?

  左圖一二為《龍虎風雲》與《橫行霸道》(Reservoir Dogs, 1992)結尾;昆汀塔倫提諾不愧電影宅神,
  把林嶺東的成果整碗旁去,也沒人告他抄襲。右圖一為麥當雄《省港旗兵》片尾村屋槍戰片段。巷戰
  動線規劃極為出色,並混用手持攝影、搖攝、慢動作等手法,領先《神鬼認證》二十年。只可惜
  麥當雄不像麥當勞這麼多產。右下小馬哥不解釋

  八零年代的港產犯罪電影,不獨於全球華人,西方觀眾亦不乏狂熱粉絲。最著名的代表當屬昆汀塔倫提諾(Quentin Tarantino),他的第一部電影《橫行霸道》便脫胎自林嶺東的《龍虎風雲》(1987)。吳宇森開創的暴力美學:雙槍、白鴿、慢動作、飛身射擊,已成全球電影的通用公式。除此之外,社會紀實的犯罪電影,有麥當雄《省港旗兵》(1984);片尾村屋駁火,不論在取景、運鏡、動線規劃,置於今日仍極為傑出。但進入九零年代,犯罪電影卻像一攤死水,並非產量降低,而是創新氛圍缺席:成名大導逃離海外(林嶺東、吳宇森等),新進導演尚不見蹤影,整體而言,這是因襲反覆的年代。

  《蘿拉快跑》結構頗像在打電動接關重來。《一個
  字頭的誕生》除了劇本有趣,鏡頭運用更為瘋狂:
  大量使用搖攝、傾斜鏡頭,甚至倒轉鏡頭
  1996年杜琪峰與韋家輝組成銀河映畫,開始新型態的電影創作1997年韋家輝執導《一個字頭的誕生》,以「性格決定命運」,演出同一人物若選擇有所不同,將有不同人生,此種結構甚至早於《蘿拉快跑》(Lola rennt, 1998)。《暗花》的敘事軸線,明顯有希區考克風格:隱晦的謎題、麥高芬(劉青雲的手提箱【註:MacGuffin,希區考克用以引發懸念推動劇情之物件,效果完成後即可捨棄。如《驚魂記》女秘書盜用之公款】)、驚悚的結局與解謎。從這些創業作,便可看出杜琪峰與港片黃金時代切割的決心。

  杜琪峰所注重的走位、燈光、景深、運鏡等,一直是港片弱項。自銀河映畫統一江湖後,我們看到新一代的港產電影亦致力於此:除銀河映像班底韋家輝、游乃海(跟蹤)、鄭保瑞(《車手》)外,林超賢(請見「《魔警》-林超賢的自我因襲)與麥兆輝(《竊聽風雲》)等中生代導演重新發掘港產警匪片。

《獨行殺手》(Le Samourai, 1967),亞蘭德倫(Alain Delon)

帥到其後的犯罪電影都要致敬,如《買凶拍人》的葛明輝
  若將一切榮耀歸於杜老爺名下,只怕杜老爺本身也嫌太過。事實上,杜老爺也是吸取前人精華而來。杜琪峰的吳宇森的共同偶像-法國導演梅爾維爾(Jean-Pierre Melville),便是兩人的創作源泉維爾梅爾繼承黑色電影的「犯罪、冷冽、宿命論」三項元素,並添增槍械駁火,形成當代犯罪電影的源泉。吳宇森重要作品便充滿著維爾梅爾元素:如風衣(《英雄本色》)、殺手與歌女(《喋血雙雄》)、誇張的男性義氣等元素。

  吳宇森挪用梅爾維爾的角色形象、男性義氣,在拼接上傳統武打片運鏡,組成高度浪漫化的警匪片。杜琪峰則取維爾梅爾較不討好的元素:「冷冽」、「宿命論」。維爾梅爾的犯罪者,不論如何精心妙算,始終壟罩在失敗的陰影-失敗是一無所有、沒有任何激情與英雄氣概。但他的犯罪者卻始終義無反顧的堅持生存,反倒成為一種英雄姿態。與此相映,在運鏡與動作場面,梅爾維爾多以「簡約」、「瞬間爆發」、「減少運動」為特徵。美術規劃上,人物都著深色、冷色調服裝,背景則沿用黑色電影的「黑暗城市(都會、夜晚、雨天、霓虹、光影對比、非法娛樂)」。

  上圖出自《文雀》,下圖《獨行殺手》。除開場畫面相近,
  《文雀》以文雀喻女主角追求自由的渴望,《獨行殺手》
  亞蘭德倫同樣養鳥暗諭自身籠中鳥的命運
  「冷冽」元素,散見於杜老各作的光影對比、帥氣筆挺的深色西裝。宿命論的作品則有《一個字頭的誕生》、《暗戰》、《黑社會》、《大隻佬》、《放逐》、《神探》等作。最直接向維爾梅爾致敬的作品,當為《文雀》與《放逐》。《文雀》片頭直接挪用了《獨行殺手》,帶出任達華飾演的扒手《放逐》全片則不論在色調、角色組成與形象(殺手、風衣)情節(搶劫運鈔車、逃亡)皆與《紅圈》(Le cercle rouge, 1970)相近

  2007年,杜琪峰、徐克、林嶺東三位大導聯合指導《鐵三角》。如今,徐克為合拍片天王,中方資金源源不絕,為票房保證。林嶺東於好萊塢發展受挫後,至今仍未恢復創作元氣。杜琪峰則為「本地製造」立下典範。港產電影的黃金時代雖已不再,但認真回想,今日「香港製造」的港產片,終於在技術上進入國際水平。希望「北上淘金」的大導,回頭看看孕育他們的小島,拍拍屬於「東方之珠」、「自由主義城市」的製作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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