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我有限的閱讀量,分析二十世紀上半葉歐洲作家的思想傾向,是過於冒險且易流於空泛的。但三位創作者,在相近的時間點,創立有所溝通的文學形象,使我的思考有了立足點。此為安德列‧紀德(Andre Gide, 1869-1951)的「背德者」、赫曼‧赫塞(Hermann
Hesse, 1877-1962)的「流浪者」與湯瑪斯‧曼(Thomas Mann, 1875-1955)的「魔山」。三者的共通處,立足於資產者,質疑人文主義以降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,同時流露對樸素自然的嚮往。此處的自然,或多或少脫離浪漫主義的田園想像(甚至否定),傾向於具有東方色彩、更為原始、更具危險性的自然。亦即未受西方文化開發的烏托幫。
赫塞的小說中,基督教為文明的核心,對抗以樸素慾望(性欲為首的各種感官之樂)為訴求的自然。其筆下的「荒原狼」、「納爾齊斯」、「玻璃球遊戲大師」悉達多與《在輪下》的主角,皆具有良好的學識、智慧與風采。他們一方面表現優雅的貴族氣味(同時呈現了一定程度的「脫俗」或不近人情),另一方面,為維持此種風采,主人公必須生活於禁閉的空間,隔絕世俗影響,並遵循其規範。此空間的典型即教會學校與學院,進入其中,種種規則去除人之所欲,唯一出口是形上智慧的累積,與類於宗教情感的喜樂。求知者並非如此安分,享樂的趨力不斷使其質疑禁閉之地的合理性。兩者的拉鋸,貫徹於赫塞的著作中—年少而殤的青年、智慧超群的大師、少言沉靜的修士、孤高的荒原狼與盲求真理的悉達多。他們相信禁閉之地可得永恆喜樂而置身其中。除少不更事者,都曾懷疑、否定、甚至與「真理」反目。赫塞樹立此種分裂,最為露骨的莫過於將這種分裂化為形象對立的主人公。納爾其斯(智性超群的修士)與歌爾德蒙(熱情享樂的青年藝術家)並非兩個角色,而是人類欲求的兩種傾向。對於其一,對方是自己的夢,完成自身未能實踐的可能性;但自身所致力者,又僅僅再此夢中得到價值與參照。赫塞亦不離此種擺蕩。《在輪下》他抨擊了禁閉的壓迫,《愛與智》對兩者共賞,《荒原狼》在因果關係中,講述有智者的自然回歸。壓箱之作《玻璃球遊戲》,大師最終選擇批判學院,選擇離去,尋找拙稚者(未受現行教育毒害)作為培育新人與自身完成的目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