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9月20日 星期六

《虎克船長》-原作排毒何苦深究


  身為資深的彼得潘症候群患者,不才對此定義為:「與其面對茫然無謂的未來,他們更喜歡拾執童年與少年回憶。」勇於向前的人不會回首前塵,童年對他們來說一紙小學畢業證書便宣告完結。彼得潘症候群的結業證明永遠發不完,他會收到一張一張告訴他該長大的通知書,但他會開闢無數檔案櫃為這些文件與回憶分類裝箱,四下無人時再偷偷品味。

  幾年前《蠟筆小新》作者臼井儀人因事故過世,當時我的心情:又一個檔案櫃被封存-童年記憶的終結不只是不再回想,回憶創造者消逝也是該段回憶的死亡證明;羅賓威廉斯(Robin Williams)對我而言也有相同意義。不才的成長階段正是羅賓的電影盛產期:《春風化雨》(Dead Poets Society,1990)、《睡人》(Awakenings, 1990)、《虎克船長》(Hook, 1991)、《阿拉丁》(Aladdin, 1992)、《野蠻遊戲》(Jumanji, 1995)、《家有傑克》(Jack, 1996)、《心靈捕手》(Good Will Hunting, 1997)、《美夢成真》(What Dreams May Come, 1998)、《心靈點滴》(Patch Adams, 1998)、《變人》(Bicentennial Man, 1999)等,這些電影羅賓扮演類似角色;好奇活潑的大孩子,寄宿在成人的身體,用孩子的眼光看世界。童年時代如果要選一個大人當朋友,羅賓絕對是個好選擇。

  史匹柏(Steven Spielberg)1991年執導的《虎克船長》並不是羅賓的最佳作品,但絕對是他最不可代換的演出。試想哪位四十歲阿伯,可以演出活靈活現的彼得潘(哪個講強尼戴普的自己去罰站,搞怪不等於童趣)。為了回憶羅賓與撰寫本文,不才讀了J·M·巴里(J. M. Barrie)的原作《彼得潘》(Peter and Wendy, 1911),心得是:影視文化的彼得潘也消毒太多了
  
《彼得潘》為J·M·巴里於1904年劇作,因演出大受歡迎,作者於1911年改寫為小說
《彼得潘與溫蒂》(Peter and Wendy)。最早的中譯本為1929年梁實秋翻譯的《潘彼得》
  原作中,彼得潘完全是《蒼蠅王》(Lord of the Flies, 1954)進化版:他率領的迷失孩(lost boys)自在遊戲,並以打仗殺人為樂(除了海盜,還包括島上的印地安人)。當迷失孩快要長大,彼得會把他活活餓死,免得他成為大人。彼得性格高傲自私、喜歡惡作劇,一個可比十個胖虎。他用甜言蜜語誘拐溫蒂姊弟,並試圖用計讓溫蒂(Wendy)無法回家,永遠當他的小媽媽,從這些行為可以看出他頗具心機。其他的迷失孩只知玩樂遊戲,遇事則附和彼得,與此相較,彼得太特異了。這點J·M·巴里給一個暗示:其他的迷失孩走丟的孩子,只有彼得自願離家。從他的行為與自我認識,我認為彼得是「孩子的身體裝著大人的心眼。」

    《彼得潘》漂白的最大受益者應該是小妖精Tinker Bell。原作中Tinker Bell對溫蒂的忌妒提升到情殺
    等級,J·M·巴里設定小妖精頭腦簡單情感直接,Tinker Bell可愛在對彼得絕對專情,可惡在對情敵
    不留手。但彼得這死沒良心的,在溫蒂離開永無島後逐漸忘掉一切回憶,連Tinker Bell也生死不明

  有些東西小時候看起來很美,長大看以後盡是血淚。J·M·巴里筆下的永無島(Neverland)與迷失孩不只是童話故事這麼簡單,溫蒂也不只是一個扮家家酒的小媽媽。永無島沒有時間觀念,也沒有道德法律,島上的人們只憑著權力支配與各種欲望活著。虎克船長等海盜,隱喻現實的大人,為了慾望他們可以殘忍好殺,無情掠奪(海盜是島上唯一追求財富者)。但他們也希望溫蒂可以帶給他們溫情。島上的印地安人就像早期白人作家的筆下的原住民,一方面粗俗暴戾,另一方面不得不對文明表示歸順。迷失孩除了代表無善惡是非的童心,也暗示孤兒、早夭的孩子,永無島則是J·M·巴里用同情心與想像力所創造的孤兒院。虎克之所以痛恨彼得,因為他傲慢-他「自覺」地留在永無島,「自覺」地拒絕規範,彼得是真正的自由人。但一個孩子怎麼會是個自由人?自由需要建立在反思與選擇之上,這是成人的智慧-彼得是J·M·巴里的夢想化身



  溫蒂是永無島的唯二女性(另一位女性為印地安公主Tiger Lily),她的對位關係聯繫到彼得:彼得是返老還童的大人,溫蒂是自覺將成為大人的少女。在彼得的統治下,迷失孩不准提起家人,特別是母親,即使他們背地想念。彼得對母親的厭惡來自心裡創傷:彼得在外流浪,決心重返家園時,卻看到他的位置已被家族的新成員代換,應當永遠無私的母親背叛彼得的期望。彼得仍渴求母愛,但不是成人的母愛-成人的母愛帶有規訓、現實意味-溫蒂扮家家酒的小母親角色,便完成了彼得的理想母親:她也是個孩子,不會用現實規範管教彼得使他成為大人預備軍。再看看溫蒂的媽媽腳色:她為迷失孩念故事,規定午睡與就寢時間,調解孩子們之間的糾紛,要每個孩子按時吃藥(其實是白開水)。她對彼得的情感,不只是女孩與男孩、小媽媽與小男孩,她希望彼得與她一同成長,成為人生伴侶。可以說,永無島是溫蒂的成年培訓中心,在這裡,她用遊戲的形式學習當媽媽、學習談戀愛。對遠離塵世的永無島來說,溫蒂確實是個有毒外來種;她帶來不該存在於永無島的情感,最終誘使迷失孩重返現實社會,僅彼得(那個有大人心眼的小孩)拒絕歸化。

溫蒂與彼得初次見面時,將「吻」與「針頂」的意義錯置(I should like 
to give you a kiss),而針頂形似戒指,暗示溫蒂對彼得的好感不止於友情

  透過上述文字,可以看到影視文化的彼得潘進行種種排毒手續,把永無島的世界變成真正的童話島,但這個做法也削減原作深度。再來看看《虎克船長》的改編:羅賓威廉斯飾演的彼得回到現實社會,成為有家有業的大律師-彼得班寧(Peter Banning),繁忙工務讓他疏遠家人。虎克船長擄走彼得兒女逼使他重返永無鄉,他必須重拾曾為彼得潘的記憶,才能率領迷失孩救回兒女。本片編劇成功復活了彼得潘原貌-他原是拒絕成年的大人,而彼得班寧正是彼得潘戒慎恐懼的成人樣板。羅賓威廉斯飾演的彼得班寧並不是這麼古板市儈,他仍有幼稚活潑的一面;但在面對工作壓力時,這一切連帶家人感受都可以甩一邊。當他恢復彼得潘的身分時,險些遺忘家人-這正是彼得潘的宿命:他只能為自己活。

  原作中,彼得潘必須活在當下忘記回憶,這樣他才能每日成為新的自我,不累積經驗與智慧,避免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大人。彼得潘症候群無可奈何的成長,只能透過蒐羅回憶在過往中撿骨,《大國民》(Citizen Kane, 1941)的"Rosebud"便是他們的共通謎語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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