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3月31日 星期六

《鋼琴教師》隨意談


        單從一本書去談性別,未免狂妄。同樣的,從一本著作談作家,亦是如此。但在閱讀《鋼琴教師》後,很難不對性別與耶利內克(Elfriede Jelinek, 1946-)作論述,姑且記下這些雜感。

  由男性建構(精確的說,是不自覺依附男性建構的任一性別)的愛情悲劇中,性別從來不是需要關注的議題—悲劇之所以為悲劇,是各種外在壓迫摧毀受難者—愛情悲劇中,男女性別上只是先決條件,並非悲劇動因。即便悲劇並非肇始於外力,角色負罪也只是性格而非性別。即是說,角色的性徵(亦指心理)並無缺陷。若是動人的愛情故事,角色具備的性徵則更為美好—與悲劇相對,愛情喜劇中性徵醜陋便構成懲罰與被懲罰的條件,陰險的歹角往往在結局被配上醜陋的對象[1]—鋼琴教師所有動人、使人不安的基礎在於,角色具備美好性徵的慣例被棄置,性別本身就可以構成悲劇。

伊恩.麥克尤恩Ian McEwan, 1948於《在切瑟爾的海灘上》On the Chesil Beach, 2008幽默指出,男性手淫完即可投入史學研究。男性理性奠基於性與理性的分割,性需求一如吃飯睡覺,達到目的便可繼續工作。當性此種必需品匱乏時,便引發不理性的行為與思考。鋼琴教師愛利卡的性別悲劇,來自對男性性欲的無知。愛利卡所求的愛與欲,性與愛是可以被各種暴力所鎔鑄。給情人克萊默(青年學生)的自白信中,抒發各種性與暴力的可能性,作出超種種乎現實的預想,以愛為前提:

你可以揶揄我,叫我『蠢奴隸』,甚至更難聽的名字。請大聲跟我講,你準備怎麼對付我;同時描述各種愈來愈加強的各種等級,然而,請別變的更殘忍…艾利卡想要買其他配件,直到我們倆擁有全套性虐待用具。屆時我們就可以一對一玩這個私人器官…允許他施加任何自認適合的懲罰在艾利卡身上…
 
艾利卡樂於暴力施之己身,超出性的合理維度。表面上是身體施虐,其實是自我意志的降書,是最高的愛情宣言。與此相較,克萊默是傑出的運動健將,具有冒險精神(在安全無虞的範圍內,做無風險的犯險舉動),面對艾利卡的「性.愛想像」卻步了,自身的膽怯傷及雄健的男性自尊:「我們先搞清一件事。天底下再沒比女人想改寫《創世紀》更糟糕的事了。」對他而言,追求艾利卡是「熟女」、「教師」、「不倫」三個願望一次滿足的挑戰。失去的男性自尊,只有透過各種暴力傷害艾利卡,「你不配」此種思維勝利硬挺他一度垂軟的陰莖。克萊默的思維體現了大多數男性性與愛;各種愛夾帶著性欲的完成,過程安全私密或偏離常理與否,都在男性的維度中才有效,此權炳若為女性奪取,將換來將對他人或自身的暴力。

  艾利卡的性別悲劇,在於未意識父權社會的潛規則,這些規則於女性成長過程中,以各種媒介、形式告知;女孩在家家酒學習成為「好妻子」、文藝作品對「女德」的讚揚(中國傳統中,最為惡意的代表莫過於貞潔牌坊,以冷硬、高大的建築,繼續禁錮寡婦的自由。另一延續至今的價值觀,受侵犯的女子,最高尚的結局無非以死明志,好似活著就是對自身與社會的污辱)、影視媒體對姣好容貌的推銷(醜女就活該好笑)。其中最有趣的,莫過對「惡女」塑造。加拿大女作家瑪格麗特.愛特伍Margaret Atwood, 1939-於散文集《好骨頭》Good Bones當中,解構一系列「文學慣例」的女性形象;童話裡的公主,不過是男性偏好的無知(「天真」)且無害(「善良」)、激發男性慾望(「美麗」)、無性經驗(「純潔」)的少女。這些條件反轉,就是壞巫婆、壞皇后、壞後母,以及「獨立女性」。這一切女性於男性主導社會的生存規則,因為母親對艾利卡獨占欲,使艾利卡年貌衰老,卻仍在克萊默身上尋找變形地少女情懷。對男性而言,三十歲過後的女性如果值得交往與性交,除美貌之外,她們理解不能越過男性尊嚴的界線,並最大限度地降低自我欲求。艾利卡自小被塑造為無性別的鋼琴師,母親的禁錮艾力卡認知性別與性別霸權,同時拒絕整個世界。在克萊默打破禁區誘惑艾利卡之前,她對性與愛的理解與實踐,都是壓抑地變形;偷窺他人野戰、觀看低俗的脫衣舞、代替自梳的刀片放血。面對學生情人,她的教科書不是少女漫畫或者愛情電影,而是畸形卻純真的性暴力。

  耶利內克創造了艾利卡,揭示女性作為性別存在的各種危機。面對這些危機無論勇敢拒絕或逆來順受,都必須有相應的心理素質;嘗試打破性別歧見,一方面面對男性捍衛主權的壓迫,令一方面,女人不將自己視為典型女性,那其他女人亦無法視之為同性。因母親的閉鎖,艾利卡成為男女皆無視之的無性別怪物,其與母親的寓所,更接近怪物的子宮,居住沒有「出生」的死胎。但這個巢穴並非穩固,克萊默利用艾利卡的愛輕易踐踏巢穴內的各種規範,在他旋風般離去,要裝作太平無事的回歸舊有生活已不可能—禁閉的家有如母親的子宮,青春期後的艾利卡並未出生,唯有在外力強行將老朽的子宮破壞後(愛情或者暴力),才能使催生新生命。

  書末,艾利卡攜刃復仇,卻看到舊情人與青年男女在大街上嘻鬧,青春與漸老、活力與死寂,挫敗感讓她將短刀插在自身,走上回家的路,故事在此終止。短刀入侵人體與流血,隱喻精神上的再生,貨真價實地撕裂「母親的艾利卡」,也許風暴過後,艾利卡恢復所有就有的生活方式,照樣被母親支配,但在心敬上全然不同了;他透過他人與自身的種種暴力關係了解(結)過往,幻象與浪漫的自悲自殘都不復存在,有的是真正中年敗犬的自知。


[1] 對此種傳統的最佳反諷,來自波蘭作家貢布羅維奇Witold Gombrowicz, 1904-1969)的喜劇《伊沃娜,柏甘達的公主》。自許可以超脫世俗觀感的王子,選擇醜陋女子為妻,以此印證棄置庸俗觀感的理性勝利。但王子的驕傲畢竟只是姿態性的自我誇耀,醜女伊沃娜仍為被架空的女性符號(台詞也少的可憐)。最終,在王室的「努力下」,伊沃娜死於「意外」,受封公主,皆大歡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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