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9月21日 星期五

《紅鬍子》—大師的轉身


  李不才認為,任何創作者都有其「安全界線」,只要審慎為誡自能創作出合於作者風格的佳作。安全界限可以從「風格/形式」與「題材/內容」分別討論。若說內容是作品的骨架,那風格便是可供辨識的皮肉。以電影來講,麥可貝(Michael Bay)無時無刻的爆炸與快速剪輯、諾蘭(Christopher Nolan)用大量的閃回形成敘事的雙重結構、大衛芬奇(David Fincher)的仿舊色調、小津安二郎正面面對演員的低角度鏡頭等,都是清晰可辨的作者簽名。題材上,搞歷史片的不會去拍科幻片,拍動作片的不會搞劇情片,各有分際。當然啦,以上只是泛泛而論,電影史上不乏天才導演能夠遊走各種題材並創造與之相應的風格,如弗里茨·(Fritz Lang)、霍華霍克斯(Howard Hawks)、庫柏力克(Stanley Kubrick)、史帝芬史匹柏(Steven Spielberg)、雷利史考特(Ridley Scott)等。

  《紅鬍子》(1965)便是黑澤明創作的分水嶺,結束本片後,他不只告別合作多年的東寶公司,亦超出了自己的安全界限探索新風格。在色彩上,這是他最後的黑白電影;鏡頭減少慣用手法,學習靜場的長鏡頭使用;編劇捨棄緊湊統一的結構,趨向各為篇章的散文體;最後、也是影迷最遺憾的,這是他與三船敏郎的合作尾聲。本文不才就依這四點,來討論這部混雜著前後期風格的電影。



一、色彩
  黑澤明經歷兩次重大電影變革:4:3畫面走向寬螢幕、黑白片轉為彩色。寬螢幕並未帶來適應上的困難,反而給他更多自由揮灑的空間,但色彩完全不是這回事。自第一部彩色電影《電車狂》(1970)開始,黑澤明陷入自創的「色彩心理學」,用顏色代表人物主題(《亂》的一文字三兄弟、《影舞者》的風林火山軍隊),有時整體構圖則配合燈光加以「單色化」,不作色澤變化營造立體感,而是如版畫般扁平,捨棄他在黑白電影慣用的明暗對比、製造立體感的手法。

  相對於彩色電影,黑白片能做到「去除雜訊」的功能;過多的色彩讓我們失去視覺重心,相反,黑白兩色清楚標誌畫面的重點。試想,如果《羅生門》若為彩色片,斑駁的林蔭只會讓人覺得很魯小,看不清楚角色的臉孔;同樣的,《天國與地獄》精彩的人物走位,也會被色彩搶去重點,觀眾無法跟上導演細心營造的視點游動。《紅鬍子》的光影使用略有不同,許多場景並沒有誇大對比,反而是給角色補上光,使他們的形體與面貌清晰可辨不才認為,這除了是電影手法的轉換,也是黑澤明美學觀的更替-他從巴洛克時期的林布蘭風格,轉向日本傳統繪畫

上排為林布蘭(Rembrandt van Rijn)繪畫,左至右:Samson Accusing His Father in Law(1635)The Supper at Emmaus(1648)Self portrait(1659)下排左圖出自《天國與地獄》(1963)、右圖《生之欲》(1952)

  林布蘭風格的光影對比帶給觀眾戲劇性與不安定的騷動感,對人物心理摹寫很有助益,可說是一種被誇張的寫實主義。上面兩張影片截圖,分別運用了大片的陰影覆蓋場景與人物的臉孔,左圖用以形塑貧民窟的黑暗,右圖刻畫了生命將盡者無所畏懼的神情。可以說,這兩張場景的陰影並不是純然的客體,而是頗為喧賓奪主,將死亡、貧病、落後等含意覆蓋在場景與人物身上。

上排圖左出自俵屋宗達的屏風畫《風神雷神圖》(17世紀)
圖右為喜多川歌麿的浮世繪《江戶寬政年間三美人》(1793)

  傳統繪畫是一種風情的審美,它不暗示動態的連續性,而是擷取美的瞬間加以修飾;流動的線條勾勒人物與場景,製造活潑的視覺游動。上截圖右,透過補光讓光影對比轉淡,此時陰影不再是大片覆蓋,而是用以襯托線條,使人物的表情、衣著摺痕更為清晰。截圖左,用補光照射的兩人貼近平面無裝飾的牆壁,長時間的演出都是此種構圖,黑澤明有意將此段營造為可動的屏風畫。為了讓觀眾好好欣賞此種風格,隨之而來的便是穩固不變的鏡頭靜態的場面調度


二、鏡頭
  傳統繪畫風格讓黑澤明開始減少鏡頭切換,用穩固的長鏡頭捕捉人物。這裡可以一提,黑白電影時代黑澤明很討厭單一的人物中景,通常會透過剪接或人物位移讓畫面不流於死板。但在彩色電影,他對傳統繪畫的癡迷連帶影響了人物中景使用-長時間拍攝不動彈的演員,營造一種「看圖說故事」的返祖風格

這一組誇張的過肩鏡頭,除了《紅鬍子》,《野良犬》(1949)丟失警槍的青年員警,第一次與協同辦案的
資深警員見面也使用過。之所以使用這種手法,是因為該場景是紅鬍子對保本醫生與觀眾的第一堂課



  李不才在其他文章多次提到,多機攝影是黑澤明的愛用手法,以此剪出的鏡頭活潑多變,更能彰顯大師的空間配置。從《紅鬍子》開始使用靜態的長鏡頭,優點在於「連續性」-相較於剪接組織的畫面,長鏡頭能完整捕捉人物演出與情緒發展,使之真實可信。不才認為,黑澤明對不熟悉的長鏡頭,有明顯的敗筆,最大的問題是」太多。人們對話中,應有思考的停頓點,正好用以展現心理活動與潛台詞、讓觀眾細細思索的瞬間。但本片的長鏡頭都被沒完沒了的對話佔據,更煩人的是,有時根本不是「對話」,只是單方面的「講故事」。好人木匠的病榻前,酒鬼鄰居沒完沒了的廢話只是為了向觀眾說教-貧窮是百病之因-我聽你在靠北。



  好人木匠的死別場景,黑澤明安排了一個非常戲劇化、卻讓不才大為出戲的演出。原本兩人都是全身入鏡,鏡頭基本上沒改變焦距也沒位移。女方死亡前,久久不動的鏡頭突然一個特寫,她的痛苦表情正對觀眾,交代一句遺言後,翻身仰倒在木匠懷中(那張死人臉還是盯著你)-這樣演對嗎?長時間凝聚的情緒,來一個不寫實的表演作結,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?不才沒有查證,但我真懷疑這又是黑澤明從哪個日本傳統戲劇沿用的模式。如果不是的話,那麼配合正文所說的「長鏡頭話太多」,表示黑澤明對此手法缺乏信心,才需要用別的東西填補

  雖有上述缺點,本片也有不少感人的長鏡頭。原則來說,黑澤明不太注重角色的人格發展,他們大多是已經發展完成的人物,只是隨著事件變化有所反應。《紅鬍子》的靈魂人物保本醫生和少女阿豐,黑澤明以罕有的工筆描繪他的成長,這時長鏡頭有相應的重要性。保本醫生被小女孩打翻飯碗的一場戲,從他親切地向小女孩說明紅鬍子的友善與仁心,到飯碗被打破,他停頓的那兩秒所流露出的心理轉折,領北整個目眶紅。正是一鏡到底的長鏡頭,讓我們近距離的觀看,在空間與時間無限貼近了劇中人。

阿豐摔碗與保本醫生懺悔是全片不才最愛的兩個片段。當保本醫生的「教育」已經完成,「厭女症」也大有改善,最後的心結只剩下拋棄他的前女友一家。這時紅鬍子才揭開真相-是為了他的心病,紅鬍子才不加解釋的讓他到診療所工作-一鏡到底的懺悔營造本劇的高潮,我們一路隨著保本成長,在此「目不轉睛/剪接」見證他的新生



  與上述手法相映的,單一鏡頭的對話時間被拉長。不才認為這是一種必要的規範,使電影的總體構成協調一致。相反的,這背離黑澤明此前的電影語言。黑澤明電影「」並不少,但很少讓觀眾只視注意對話本身,總有其他的要素讓我們不致膩味(如人物配置、景深、剪接、光影等)。《紅鬍子》降低這些慣用技巧,不才第一次看的時候沒有心理準備,總覺得自己屁股是尖的坐不住。再次觀看反倒可以細細品味人物的心理活動。

  附帶一提,本片紅鬍子一個打十個的場面是黑澤明最後的武打鏡頭。從《七武士》(1954)橫空出世,到《大鏢客》(1961)再創巔峰,黑澤明在動作戲有著王者地位。但《紅鬍子》以後,這位動作戲大師開始大幅削減電影的動作場,有意告別一手創立的動態鏡頭。


三、故事
  黑澤明的電影劇本,大體是設置一個懸念,隨著懸念發展一路走到底(例外《天國與地獄》不才已討論過)。但後期作品這個編劇手法被打破,他開始用「章節式」的散文結構推進劇情-不設置懸念,使電影各段劇情自成篇章。《亂》的分段便十分明顯,《夢》(1990)連包裝的外皮都去掉,成為真正的散文集。

保本初到醫療所是由行素不良的津川引路。他用戲謔嘲諷的口吻,批評診療所以及紅鬍子,引發保本最初的對抗意識。導覽過程這條極深的走廊,暗示行醫路途的險峻

  《紅鬍子》亦是標準的散文結構。原作《紅鬍子診療譚》由八篇短篇小說組成,黑澤明在其中選取幾篇並加上自己的創意寫成劇本。本片可分為《驚魂記》me too(色誘場景)」、「六助父女的悲劇」、「好人木匠的悲戀」、「少女阿豐」「老鼠小偷」等五個篇章。第一、四、五章,紅鬍子與保本醫生是事件直接或間接參與者,但二、三章兩位主角和我們都是事件旁觀者-六助父女全段口述回憶,好人木匠則用閃回從頭演到尾,兩段戲加以延伸,可以構成兩部電影。兩大段孤立事件,主角又不參與其中,老實說讓人看了頗為心煩。還好這兩段故事對真主角保本醫生的育成有著決定作用,總算不讓主題完全跑偏。

  上篇討論《樁三十郎》的文章,不才將之視為對青年武士與三十郎的雙重教育。青年武士們是抽象的群體,代表著觀看電影的我們,電影並沒有特別發展其中一人的個性,也因此,他的教育訓示為普遍化而非客製化,觀者的體悟也偏向知識性,而非感同身受。《紅鬍子》集中火力教育青年醫生,黑澤明用了相當筆力刻畫的他的性格與人格成長。如此一對一教學,我們看到的不再只是黑板上的文字,而是富有人生訓示的感悟。這點必須給黑澤明一個大大的讚,能夠在自己不擅長的領域完成這麼棒的故事,確實是了不起的成就。

本片一條隱藏劇情是保本醫生的厭女症。被螳螂女襲擊、生死一瞬間遭到強吻而昏厥;治療女傷患幫忙壓制她兩腿,在這充滿性暗示的鏡頭他卻見血昏了過去;到他自述厭惡女性、去了花街也沒排毒,愛用精神分析的觀眾,自然可以從中看出本片「治療陽痿」的伏線



  《紅鬍子》在人性刻畫上不同於舊作-將角色的人格與處境設置於極端狀態,藉此拷問他們的人性-而是將主角從非常人換回活生生的人。保本醫生、少女阿豐、森醫師、廚娘們等是我們生活可見的面貌,他們像一般人善良,邪惡與歹命也不會對他們情有獨鍾。極端境遇是生活的特例,作為對照組這個任務便將給好人木匠、六助父女、老鼠小偷這些外人」承擔,保本醫生他們只是友善的協助者、也是旁觀者。同樣的,無所不能的紅鬍子在這群平凡人中等同英雄的存在,這個角色出場過多便會打壞黑澤明難得營造的寫實情調,只能讓他在關鍵時刻出場。

  《紅鬍子》後,黑澤明放棄對」的關懷,開始搞一些天道無常玄學,讓他的市民劇只得一作便成絕響。最後一提,在《電車狂》失利後,黑澤明的編劇班底基本解散了;小國英雄、橋本忍、菊島隆三等三位大將,貫穿他的鼎盛期創作。其後雖然有嘗試合作,都是不歡而散。


四、三船敏郎
  三船敏郎與黑澤明不再合作是影史的著名公案,兩人不出惡言也沒對此多作解釋,讓本案更為傳奇。黑澤明合作多年的場記/助理野上照代,在回憶錄《等雲到》談到此事,是因為《紅鬍子》編劇小國英雄與導演說了三船演出不到位」,才讓合作無間的兩人關係改變。

  李不才在未看本片前,一直為兩人不再合作感到扼腕,難免責怪黑澤明固執。看完《紅鬍子》後,我才了解他為什麼說:我和三船能做的都做完了加山雄三演出堪稱完美,一個自滿自憐的青年醫生,受到紅鬍子的感召,一步一步找回仁人與愛人之心,那種可愛與倔強,是導演從來沒有塑造過的類型。相反的,三船的年紀與閱歷,讓他能完美演繹角色對事件的反應,但他已無法演出人物在事件中成長。紅鬍子便是成長完成的角色,導演只能讓他成為兩位真主角—保本與阿豐—的引路人,節制他的出場

鐵三角的最後聚首

  不才認為,《紅鬍子》讓黑澤明看到三船敏郎是「已經完成」的演員-兩人多年合作將三船的可能性發掘殆盡(用鄔先生的話說,就是熬乾的藥渣),要再共事也只是複製過往創造的角色。作為「鐵三角」一員的志村喬也是如此,他的可能性在《七武士》與《生之欲》便已達到顛峰,此後演出大多只是沾醬油,出席簽到而已。

  這裡可以聊聊另一位天王導演小津安二郎:小津不僅啟用相同的演員,連故事劇情也大同小異,但他不以為限反而自得其中。關鍵在於,小津的演員,演出的不是電影,而是「人生」這場戲;相同的演員、近似的劇情,都只是人生大戲的片面折射。就像我們的生活,對他人是芝麻綠豆,對我們是西瓜榴槤。因此,他的演員只需要扮演好「」這個角色,無須用多餘的演技展示極端性格。相反的,出道以來一直作為影壇急先鋒的黑澤明,當然不能自我複製。當他發現自己的愛將三船已經發展到極致,這也表示自己的電影也「已經完成」了,再有創新,只能從頭作起

客串演出保本父親的,正是小津愛將-國民阿爸笠智眾。不僅如此,
本片部分鏡頭,便採用小津招牌的「低角度拍攝全身坐姿」。

  《紅鬍子》融合黑澤明前後期的電影手法,細膩刻畫角色的心理與成長,不才認為是他創作轉向的最佳道路。長久以來,黑澤明一直遊走道德邊界,用人性懷疑論的眼光觀看世界。即便有意呈現人性光明面,他也用黑暗諷刺的筆調加以襯托。《紅鬍子》這樣單純歌頌人道主義的作品,與他堅定悲觀的一面相衝突。「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」,一個愛作諷刺的人突然說出好話,只怕命不久矣-黑澤明的電影也是如此。當他完成第一部正面頌揚人道主義作品,表示他的人性悲觀論也發展到盡頭,再往前走,只有堅守人道主義的道路,放下他最愛的懷疑論。可惜的是,《電車狂》失利後,沉寂五年的黑澤明直接跨越兩者,直接轉向「天道無常」、那個冷靜近於冷漠的上帝視野。

  但我還是會想,如果《亂》能堅持《紅鬍子》的人道主義路線,耐心描寫秀虎的心理衝突,再讓三船扮演那個年老智衰的梟雄,那有多好啊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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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原作《紅鬍子診療譚》中文版已絕版多年,坦白說不才也不是這麼有興趣,順著這個藉口沒看書就寫完本文。只能按照慣例-有緣再會。
◎港片《流氓醫生》(1995)是不才頗為喜愛的電影,原作為漫畫大師永安巧作畫的《流氓俠醫》(Dr.クマひげ)。不才以為,不論原作或電影都受到黑澤明的影響;隱居低下階層、外表不羈又富有仁心劉文醫生,融合了《酩酊天使》與《紅鬍子》的角色形象。本片導演李志毅為製片公司UFO的基本班底,由陳可辛領導的UFO,在九零年代推出許多優質文藝喜劇,如《新難兄難弟》、《阿基與阿飛》、《金枝玉葉》、《風塵三俠》等,非常推薦給各位朋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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參考書目
《黑澤明的電影》,唐納德.里奇,海口:南海出版社
《黑澤明電影劇本選集》,黑澤明等著,北京:中國電影出版社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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