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8月22日 星期五

《逃離惡魔島》-卡繆的反抗者

在李不才的閱讀經驗裡有個心病,就像告白失敗在我心中留下苦澀的回憶-存在主義。存在主義作為當代思潮,如果只是在哲學領域發揮影響力,不才如我當然可以輕輕跳過,越過這堆礁石免得頭破血流。不幸的是,存在主義所關注的議題,正是現代人的精神危機,眾多的文藝創作亦著力於此,電影也當然不例外。也因此,許多看了有感的創作,讓我直覺喊道「這是存在主義」,卻有口難言。以李不才的才智,就算讓我吃了翻譯米糕觀落陰找海德格 (Martin Heidegger)上課,大概也是鴨子聽雷。所幸,我們還有存在主義文學-由卡繆(Albert Camus, 1913-1960)與沙特(Jean-Paul Sartre, 1905-1980)打開的坦道。

在卡繆的論述中,人要作為真正的人,必須體認到荒謬,即體認現實的無序:失去中心信仰、身體勞動則被化為機械零件、人與人不存在真正的溝通,成為現實的「局外人」。用馬克思的語言說,是人的異化。荒謬/異化是現代的產物,在神學/倫理破產,人的勞動技藝被工廠分工取代,人在精神與身體上,失去了和諧統一。當人意識到自身處境,處在非正義、撕裂的環境中,他了解到自己不是真正的人,而社會如同機械自行其是,讓他成為冷眼旁觀的局外人」,這種格格不入正是荒謬感而人之為人的價值,不在於道德規範(道德屬社會建構的變動物,亦可說是獲益階級的法則),而在於自由。這個自由並不是任性而為的自由,而是勇於對抗體制、維護正義的行動。自由意識便透過行動成就了人的價值。面對頑固的社會體制,自由人就如同希臘神話的西西佛斯(Sisyphus),在永恆的失敗中微笑以對。

   西西弗斯(圖左,Titian)、該隱(圖中,Tintoretto繪畫)、普羅米修斯(圖右,Gustave Moreau)為卡繆荒謬理論的三位
   神話英雄:該隱與其弟亞伯獻祭,因神褒獎亞伯,該隱殺死親弟,是反上帝的無神論者。普羅米修斯一
   般被視為現代精神的代表,他反抗神權(宙斯),傳遞文明火炬。但卡繆認為,盜火者在神話中,最終仍
   與神權取得和解,兩者體現自然與自由的張力,並無絕對的是非對錯,更重要的是兩者的調節-人在反
   對神權後,須建立自身的價值(自由),若任隨自由發展、或建構新的神權體制(政權),將危害自由本身。
   因此在追尋自由的過程,必須引入調節的力量










  荒謬作為現代產物,在存在主義尚未成為體系前,便以文學的面貌出現世人眼前。十九世紀俄國文學有個重要的文學形象-多餘的人。多餘人在沙俄時代,看到封建制度不公不義,同時面對西歐的革命浪潮,他們沒有勇氣投入現實改革中,只能隨波逐流。這種格格不入的意識,讓他們有時放浪形骸尋歡作樂、有時將無法發洩的正義轉為荒謬的械鬥,對自己與他人而言,他們是局外人,是對社會無用者。多餘人的先祖,則來自英國詩人拜倫(George Gordon Byron,  178-1824)。拜倫出生貴族,具有上議院席位。他同情勞動者與愛爾蘭人,使其不容於議院,遂離開故土,轉而支持歐洲的革命事業(支持義大利與希臘的民族革命)。也因此,在他筆下的多餘人,在種種放肆之後,便敢怒指上天,進而反抗。

 多餘人的俄國開基祖為普希金(Alexander Pushkin, 1799-1837,圖中),其後繼者為萊蒙托夫(Mikhail Lermontov, 1814-1841,圖右)
 兩者皆為貴族子弟,心繫社會改革卻無力為之,他們是現實的多餘人。命運也以文學的樣貌體現在他們身上-兩
 人最終都死在愚蠢的械鬥(按:看了上圖,讓人不禁懷疑-要搞反抗果然還是要高富帥)
回到俄羅斯,杜斯妥也夫斯基(Fyodor Dostoyevsky, 1821-1881)發揚了多餘人消極破壞的一面。在《罪與罰》(Crime and Punishment, 1866),多餘人首次殺死無辜者,當作反抗體制的小小實驗。這裡我們看到虛無主義滲入多餘人的形象。往後,虛無/無政府主義逐步成為多餘人的核心,在卡夫卡手中達到頂峰。卡繆在早期著作《卡里古拉》、《異鄉人》、《西西弗斯的神話》三部作品中指出-放任的自由只會招來毀滅,不會恢復人的存在多餘人即使毀於體制之下,亦當保持精神的自由進取。如此,「多餘的人」正式退出舞台,繼之而起的是,冷眼旁觀諸般怪象,卻隨時準備介入其中的「局外人」
     
有了上面的論述,我認為最能體現當代社會荒謬性的景觀為監獄、法院/政府機關、證券交易所(按:工廠本當入選,但工廠反映苦難,其形象已被共產主義、寫實主義文學侵占)。挑選證券交易所,是因其無須勞動、沒有生產卻可以獲益,亦可使人失去財富、生命。而監獄、法院/政府機關,皆以外來的強制力,剝奪人的自由(按:剝奪自由不只以刑罰為手段。廣義而言,學校教育、戶口普查、證照考試等,皆為外來機制凌駕個人意志)-並非局外人自離於世,而是世界將你放逐  

巴比龍由六零年代著名硬漢史提夫·麥昆(Steve McQueen, 1930-1980)飾演。他也演出另一經典越獄電影《第三集中營》
(The Great Escape, 1963)。本片純屬娛樂作,是大堆頭的逃獄喜劇,被洪金寶撿去拍成《富貴兵團》(1990)


寫到這裡終於可以講到《逃離惡魔島》(Papillon, 1973)(按:離題雖然是李不才的專長,這次真的是破紀錄了)。主角巴比龍(Papillon)雖出身不正,卻(他自稱的)被誤判殺人罪,至法屬圭亞那惡魔島監獄(henri charriere, 1852啟用,1952關閉 )服刑。在前往惡魔島途中,巴比龍便謀劃逃獄,並拉攏偽造證券的戴格(Dega)。為救助戴格,巴比龍的首次逃獄失敗,被捕後進入獨居房服刑二年。刑期結束轉入一般監獄,巴比龍再次脫逃,並攜上了戴格等人。當他們終於踏上美洲大陸時,卻為巡警發現,僅巴比龍脫身。其後,他在土著部落過了一段閒適的生活,復又離去。為躲避追查他躲進了修道院,卻被修女出賣,在獨居房關了五年。獄方將垂垂老矣的巴比龍送到了離島,讓他過著相對自由的流放生活。在島上他重遇戴格,不死心的巴比龍遊說戴格,順著潮水漂流大陸,最終僅巴比龍獲得真正的自由。

講完劇情大綱,不才建立幾項參照點,說明巴比龍的自由信仰:

一、審判:
巴比龍是否犯了殺人罪,我們必沒有確切的證據,有的只有入獄事實與他的自我申辯。就卡繆的論述來說,荒謬人在否定社會價值時,追求絕對的自由,這個自由甚至可以推展至殺人。但這項推理很快就墮入了無政府主義與虛無主義,故為不可行的道路。若是將追求自由,轉為尋求革命,藉此實現人人自由,則是將另一個神明請上神壇,這個神最終會否定自由的許諾,成為新的暴政(資產階級或無產階級革命)。第三條道路為荒謬人指出行為的「限度」-正義-即在最大限度中,尊重每個人的自由,並為之行動如此,荒謬人拒絕了人間與天堂的審判,以自身為行動座標。當巴比龍在獨居房中,夢到他在沙漠中獨行,遇到審判者,宣告其罪刑:「浪費生命。」這是罪犯巴比龍唯一承認的罪狀。荒謬人的罪便是對現狀視若無睹,不捍衛真正的自由。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  
    沙漠中的審判,法官與陪審團為十三人,恰合耶穌與十二使徒。此處的法官/上帝跳過質問巴比龍的
    犯罪史,而直接宣判其「浪費生命」的罪行。就其判決而言,這裡的上帝並不是神學與倫理學的上帝,
    而是荒謬理論的上帝。當人產生「荒謬感」時,成為真正的人(追求自由)的訴求,使「局外人」處在
    永恆的焦慮-他成為自己的法官










二、退縮者:
戴格作為巴比龍的好友與支持者,同時是他的參照點。戴格偽造證券,說明了他遠比其他人了解現代犯罪-強盜殺人不過是古典的手工藝。單以此論,他是真正的現代人,懂得玩弄社會體制獲取最大獲益。也因此,在面對巴比龍的逃獄邀請,戴格總是希冀透過賄賂司法縮減刑期。流放小島後,戴格經營了非常舒適的安樂窩,也無怪他再次拒絕逃獄。戴格體現人們對爭取自由的畏懼心理-人們害怕成為局外人,害怕他的天職
  
戲神達斯汀霍夫曼(Dustin Hoffman)不解釋


三、反抗:
荒謬人的反抗,與革命不同。他感知現實的不公義,並由自己判斷是否採取行動,而行動的後果由其概括承受-自願受難是卡繆反抗理論的重要基礎,反抗的必要之惡必須償贖,殺死暴君必須以命相賠。如此,反抗/追求自由便能合於正義,便免成為對他人的侵犯。在意志,荒謬人須獨力承受成為局外人的孤獨、並承受正義引起的焦慮;在肉體上,又隨時準備為正義犧牲自我。因此,荒謬人的反抗是更為艱難的。巴比龍並非沒有選擇坦途的機會:戴格的財富可以使他獲得減刑、當他漂流到土著部落時可以選擇留下,但他仍向佈滿荊棘的自由走去。土著部落的原始和諧,是對前現代社會的招魂想念。但荒謬人的反抗必須回到現實,在不公義的環境追求自由。
  
   巴比龍的口頭禪、亦是終幕句:「混蛋,我還活著!」直接呼應卡繆劇作《卡里古拉》(Caligula, 1944)
   終幕句:「我仍然活著!」卡里古拉為羅馬的著名暴君,但據史所載,其初即位時頗為賢明。卡繆
   重新塑其形象,讓他在至親死去後大病一場,突然陷入「局外人」的世界。作為現世體制的最高領
   導,這個外人恣行無限制的自由,試圖破壞體制,最終為體制所殺。卡里古拉的悲劇在於:局外
   人透過政體取得自(破壞或建立體制),是徒勞的舉動












 
透過上述分析,我們可以看到巴比龍與荒謬者的高度黏合,也使巴比龍從一個電影人物,拔高為精神典範,《逃離惡魔島》於此有別於其他監獄題材電影。廣受好評的《刺激1995(The Shawshank Redemption, 1994),也同樣有著相似精神:提姆羅賓斯(Tim Robbins)自願入獄,藉此完成自我審判。而當他自認刑期已滿,便瀟灑離去,這是對巴比龍的遙相呼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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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◎無關主題的小補充:
同為存在主義作家,沙特與卡繆本為文友。兩人皆在二次大戰期間投身反法西斯抗爭,並發表早期創作,廣受批評界與群眾喜愛。但在1951年,卡繆發表散文《反抗者》,內容批評革命與共產主義,而與親共的沙特決裂。實際上,兩人的決裂純屬必然;卡繆早年曾加入共產黨,最終因反對法國殖民阿爾及利亞(卡繆故鄉),為支持殖民的法共開除黨籍。卡繆認識法西斯與俄共的劣行後,便於《反抗者》結論:自由不可能在暴力抗爭中實現。相反的,沙特的政治傾向卻是逐步向共產主義靠攏,試圖為存在主義哲學找到社會動力。兩者早年相知,也只因他們的早期創作,尚停留在展示存在/荒謬。

◎我一直認為,台灣電影之父-朱延平,可看的電影只有《異域》與《火燒島》兩片。但看了《逃離惡魔島》與《鐵窗喋血》(Cool Hand Luke, 1967)後,才知道原來《火燒島》的經典橋段都是借來的,只能嘆曰:偉哉~朱導!

參考書目
《加繆全集》,中國:河北教育出版社
《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》,中國:上海譯文出版社
《薩特讀本》,中國:人民文學出版社
《薩特的密碼》,中國:同濟大學出版社
《存在與虛無》的「導讀」,台灣:左岸出版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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