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8月11日 星期六

《長日將盡》-謊言的邊界


  石黑一雄是李不才接觸西洋文學的首批作家,當時我沉迷蒐集大塊文化的「To」書系,《我輩孤雛》(When We Were Orphans, 2000)便是這個時候讀的。感想很簡單,故事有趣易讀,「我輩」命題對文藝青年尋找自我認同很中紅心。長點見識後又看了《長日將盡》(The Remains of the Day, 1989),又自以為「發現」石黑著力描寫「失敗的調停者」,用同情不失諷刺的眼光書寫當代困境。離開校園前,看了《別讓我走》(Never Let Me Go, 2005),心中有點納悶;我認定的石黑一雄應該不是科幻作家,雖然「我輩」與「失敗調停者」兩大命題仍在,少了歷史命題總有點不對味。如此,我的「石黑閱讀史」暫告一段落。直到去年(2017)石黑榮獲諾貝爾文學獎,趁勢將累積多年的石黑小說閱畢,感想是什麼「我輩」與「失敗調停者」都是狗屁,真正的命題是「回憶」與「講述回憶的人」,用以呈現的方式則是「謊言」。

先從石黑一雄的文體說起。石黑慣以第一人稱自述,同步進行「回憶」與「當前時空」,主角當下行動的懸念,解答往往埋藏於回憶。參與整個回憶/閱讀後,我們才能理解角色的內心,與其對外在世界拉鋸的緣由。此種筆法是典型的「意識流」寫作。意識流於上世紀初大爆發,據此成名的作家早已進入文壇神殿;看不懂的喬伊斯、說不完故事的普魯斯特、學院版諾蘭的福克納、講人話的亨利詹姆斯、有點吃力的吳爾芙等等(註一:意識流解釋見文末)

「日落」是本片的重要意象。史蒂文斯旅途中的落日極美,「夕陽無限好」,主人公似乎能完成黃昏之戀。片尾的日暮場景則頗為慘淡,天色晦暗不見夕陽,兩位老友與周遭環境有些格格不入;霓虹燈取代了大宅中雅致的燭火,老情人的臉龐看起來熟悉,但以物是人非。「日落」亦指「日不落帝國」的殞落,舊時代的事物都不復存在了


石黑一雄在文體上師法意識流,但在這個現代派體系中,顯得保守而陳舊(最具實驗性的《無可慰藉》【The Unconsoled, 1994】刻意模糊回憶與現實的界線,讓主人公在都市迷走。但全書結構可歸結為 A現實→A`回憶,B→B`,C→C`…顯得拖沓反覆)。與之相較,福克納在《聲音與憤怒》(The Sound and the Fury, 1929)有如炫技的閃回、以及吳爾芙的在《燈塔行》(To the Lighthouse, 1927)的多重視角,更具創新與實驗意味。石黑能撐起當代意識流的特點在於,他將「謊言」作為主角/敘事者內心活動的自然產物,「謊言」與外在的現實密不可分,從而豐富的角色的形象。同時也將外在現實從獨立無礙的實體,轉為影響與創造每個人物「內心現實」的試劑。《浮世畫家》(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, 1986)看似孤傲可憐的老畫家,其實在戰前扮演了藝術紅衛兵的角色;《我輩孤雛》的大偵探多年來一直自欺欺人,用「探案準備」拖延面對家庭崩壞;《遠山淡景》(A Pale View of Hills, 1982)最為精妙,敘事者口中的「好朋友」原來是她自己。

我喜歡回憶,是因為回憶是我們審視自己生活的過濾器。回憶模糊不清,就給自我欺騙提供了機會。
作為一個作家,我更關心的是人們告訴自己發生了什麼,而不是實際發生了什麼。」-石黑一雄



  自述/創作「回憶」近似於精神分析療程,敘事者的對回憶的陳述方式、歪曲、偽造,反映他們的自我評價,也包含了省思、負罪、懷想等情緒。《遠山淡景》的萬里子夫人創造景子這個替身,是因無法直接面對罪惡感與傷痛。《浮世畫家》將回憶與藝術生涯連結,是可笑且可恥的作態。《長日將盡》的史蒂文斯(Stevens)大概是石黑筆下最頑固且嚴謹的回憶/說謊者-他以身為名門僕從為豪,為偉大的人服務便是最大的價值。他表面上克己寡欲,卻又用扭曲的形式改造原則。年邁的父親早以無力承擔配膳一職,他私心引薦卻又講得一口好尊嚴;主人達林頓勛爵(Lord Darlington)逐步向納粹套攏,他又搬弄出那套「思考」應當寄託給偉大的人物,私人情感是微不足道的說法,驅逐宅邸中的猶太女僕;與女管家肯頓小姐搞曖昧,卻要以談公事來自我說服。探訪肯頓小姐的途中,他在鄉間因為良好的儀態被奉若上賓,正好可以宣揚他的僕從美德;他卻不承認曾為達林頓的管家,反倒細數自身見過的大人物,換取可鄙的尊敬。而試圖找回女管家延續舊宅邸的美好時光,也要假意徵才方能成行。直到與肯頓小姐回歸無望,兩人分別後,他才第一次說出:「在我侍奉他的所有的那些歲月裡,我堅信我一直在做有價值的事。可我甚至不敢承認我自己犯過了些錯誤。真的人須自省那樣做又有什麼尊嚴可言呢?

本片的燈光與美術頗為可觀,這裡提出幾個燈光特點:一、勛爵時代室內以燭光與自然光照明,時間點多為黃昏,整體色彩像是暖色系的油畫。到了參議員時代,照明為日光燈,時間點為白天,充足的照明使建築顯得蒼白空洞,人物也失去的「油畫感(崇高感)」。二、當史蒂文斯於私人空間、暫離職務時,色彩較為亮白,他也從身為背景的男僕,轉為佔據畫面中心的主人。三、勛爵時代的多彩在多國會議達到高峰,隨後便逐步下滑。最終,有限的照明使畫面有著強烈的光影對比,塑造出沉靜的騷動


  行文至此,我們可以來談談電影了。電影保留了小說結構,僅有幾處為了符合電影形式做了改編:

1. 劉易士參議員
  美國參議員劉易士(Lewis)是第一個出場的角色,他在拍賣會受競標達林頓宅邸的家私與藝術品,盡力保留了舊宅院的樣貌,並成為了莊園的新主人。在二次大戰期間,他與歐洲政要參與了達林頓莊園的會談,共議對一戰後德國的處置。勛爵與各國要人決議對德國施以援手,並對戰敗條款寬鬆處置,僅有劉易士發表反論。電影拔高了這個角色的形象,但小說並非如此;購置達林頓莊園的是另一個美國人,也無保留宅邸原貌之舉。至於與會的劉易士言行頗不正直,電影僅選擇了他的正面言論。小說裡,會議於1923年舉行,當時德國民生凋敝,又要面對膨大的戰敗賠款,寬鬆政策確實有助復甦。且當時納粹黨尚不成氣候,劉易士的反論只顯得小鼻子小眼睛。電影並未交代會議的年代,好讓觀眾自行聯想到姑息主義與納粹崛起,讓劉易士/美國的形象更為正面。

達林頓勛爵與劉易士參議員為不同世代的產物:以貴族為首的秘密外交(與納粹結交)與民主政治選出的務實外交官。這裡特別一提卡萊爾大夫:電影中,卡萊爾識破史蒂文斯的管家身分,並誘使他承認曾任職於勛爵宅邸,進而承認以往的過錯。但在小說中,史蒂文斯在此完全沒有悔罪之情,也沒有承認身分。他在內心獨白中又拿出了「男管家的尊嚴」自我捍衛,甚至以羞恥的回憶的支持「反民主」的菁英貴族論調

2.內心獨白
  小說以史蒂文斯作為敘述者,他的獨白揭示了這個人物的心理活動與價值觀。電影不可能以獨白進行,刪除獨白能集中「影像」與「故事」,觀者能以更客觀的角度審視這個人物,不受「獨白/謊言」的干擾。如前所述,史蒂文斯是個頑固且嚴謹的說謊者,他的獨白涉及了他的「政治不正確」、「自我辯護與辯護自我」,放入電影只會削減角色的吸引力。

3.愛情戲
  電影中史蒂文斯與達頓小姐的愛情戲佔了相當比重,小說中含蓄的文字描寫,轉化為影像後顯得更為激昂。電影另外添增了一段,兩人破局後,堅守岡位的史蒂文斯意外摔破酒瓶,第一次顯露情感。這裡我想提出小說「文章以外」的內涵。石黑筆下的主人公會偽造回憶以迴避傷痛,同樣的也會美化回憶緩解痛苦。本書的回憶部分止步於肯頓小姐離開莊園,但當時二次世界大戰還沒開打,勛爵的故事也還沒走完,史蒂文斯信仰破滅的回憶付之闕如。好似達頓小姐離去後,達林頓莊園就完成了歷史使命。但真相應該是,由頭到尾這都是理想破滅的故事,史蒂文斯只能將回憶停留在達頓小姐的時空裡,再往前行只有虛無與破敗。



  石黑一雄將回憶與謊言交織的手法,使他的作品的可讀性極強。沒有心理準備的狀況下,我們將被敘事者的回憶/謊言領進了故事的表層,鄰近書末才發現真相,對敘事者與故事又多一層理解,只有重讀一次才能深度發掘更多事實。認識、錯識、正視,不正是日常中我們對人事物的評斷過程嗎?為了保持心靈的平衡,潤色回憶是種生存本能。就像史帝芬斯所說的,反思是必要的,但也太沒尊嚴了。正因如此,石黑用了諷刺卻不失溫暖的筆調,書寫一個個說謊者。他們在人際與現實的迷宮中走失,只有在回憶中用虛構補足空白,才有前行的勇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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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《長日將盡》還有相當多值得討論的部分,特別是各種的對比關係:史蒂文斯與他在鄉間遇到的民主信仰者;勛爵與劉易斯參議員;達林頓莊園與戰前英國社會等。主要人物可被還原為特定典型,並有相應的社會價值。這種解讀雖可深究,無疑會減弱作品的深度-石黑關照的是「人」,與其將小說背景局限於特定時空解釋,不如視之為某種典型困境的範例。

  事實上,石黑的創作發展便是逐步的「去歷史化」,走向以「神話」為代表的「普世價值」。早期作品的如《遠山淡景》、《浮世畫家》等,讀者都能將時間與空間抽出,黏合史實加以詮釋。但在《無可慰藉》,小說家只保留了明確的地點,時間已經完全棄置,《別讓我走》則是完全虛構的科幻小說。到了最新作《被埋葬的記憶》(The Buried Giant, 2015)故事設立在神話時代,「回憶」主軸擴大到了全民族的集體失憶,而取回民族記憶的代價,是要面對歷史的不堪以及繼來者的自我定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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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一
  意識流(Stream of consciousness)李不才慧根不足閱讀有限,僅以英國女文豪吳爾芙的論著簡單說明。如同所有的現代主義作家,吳爾芙認為舊的文學體系已無法描述當代社會與現代人的心靈:

這是一個支離破碎的時代。人類的思維能力卻是無限的;生活是無比美麗,卻又令人厭惡;人的同胞們既值得愛慕,又教人憎恨;對立著的科學和宗教把夾在他們之間的信仰摧毀了;人與人之間互相聯合的所有紐帶似乎都已經斷裂

  現代社會摧毀了傳統社會的各個體系,同時也消滅了過往由宗教、風俗、封閉社會產生的一體感」。如此,現代人的心靈產生了大量空白,各種價值體系平等的擺在眼前,但缺乏「一體感」的後盾,人只能自我成就與自我選擇:

過去一貫是孤獨地、孤立地發生的各種感覺,現在已經不復如此了。美和醜,興趣和厭惡,喜悅和痛苦都互相滲透。過去總是完整地進入心靈的各種情緒,如今在門檻上就裂成了碎片

  傳統文學寫作依附於「一體感」,穩固的價值體系,讓作家能毫無顧慮的創作獨立的小宇宙,同時不失偏頗。寫實主義便是這個體系的代表。但價值平等/散亂的現代社會,依附於單一體系雖能獲得創作與閱讀的安全感,但對呈現現代的多元性則毫無助益。因此,吳爾芙提倡更為自由的寫作:

小說已經吞噬了這麼多的文藝形式它將用散文寫成,但那是一種具有許多詩歌特徵的散文。它將具有詩歌的某種凝鍊,但更多地接近散文的平凡。它將帶有戲劇性,然而它又不是戲劇它和我們目前所熟悉的小說之主要區別,在於它將從生活後退一步、站得更遠一點。它將會像詩歌一樣,只提供生活的輪廓,而不是它的細節我們渴望某些更加非個人的關係。我們渴望著理想、夢幻、想像、和詩意。

  文體上,吳爾芙拒斥寫實主義的繁複描寫,用無數瑣碎細節堆疊世界。對她而言,描繪人與人類的心靈才是文學的旨趣。最佳的方法便是跨越文體與現實的枷鎖、描寫「心靈對生活的感受」優先於生活本身。人的情感、思想是浮動不居的,要捕捉這些吉光片羽,便要隨著「意識」的脈動:

小說或者未來小說的變種,會具有詩歌的某種屬性。它將表現人與自然、人與命運之間的關係,表現他的想像和他的夢幻。但它也將表現出活中那種嘲弄、矛盾、疑問、封閉和複雜等特性。它將採用那個不協調因素的奇異的混合體現代心靈的模式。

   以吳爾芙的標準來看,石黑一雄可稱得上真正的「現代」作家。在完善了「個人回憶」的寫作體系後,他又逐步向「集體回憶」挑戰。不才以為,諾貝爾文學獎對石黑的肯定有點來得太早,我希望能看他完成「再造神話」的任務-一如埃及作家馬哈福茲(Naguib Mahfouz)的《街魂》(Children of Gebelawi),以仿造聖書的模式寫下穆斯林的精神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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參考書目
《別讓我走》,石黑一雄,台北市:商周出版社
《我輩孤雛》,石黑一雄,台北市:大塊文化
《長日留痕》,石黑一雄,南京:譯林出版社
《遠山淡景》,石黑一雄,上海:上海譯文出版社
《浮世畫家》,石黑一雄,上海:上海譯文出版社
《無可慰藉》,石黑一雄,上海:上海譯文出版社
《被掩埋的巨人》,石黑一雄,上海:上海譯文出版社
《小夜曲》,石黑一雄,上海:上海譯文出版社
《論小說與小說家》,吳爾芙,上海:上海譯文出版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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